主持人：张蔚 嘉宾：王志

　　王志中央电视台强档栏目《新闻调查》记者，他冷静沉着、锐智机敏的追问式采访，被业界誉为中国调查节目当之无愧的第一品牌，在他及负感染力和社会影响力的作品中，他机智的目光、探询的身姿以及他独特的个性，无不体现出一个职业记者追求深与厚度的品质特征。

　　张 蔚：王志你好，欢迎来到我们的栏目，看刚才那个片子里，你都是坐在我的位置上采访别人的，现在坐在别采访者的座位上你习惯吗？

　　王 志：以前也有人采访过我，但是我还是，说实话这种角色是个颠倒的过程，还是有点觉得很新奇，这种感觉但是同时还有点紧张。

　　张 蔚：不会吧？

　　王 志：是。

　　张 蔚：你曾经采访过两个人，这两个人应该说他们有一个特点，他们是我们国家被判处过的，级别最高的行政长官；一个是成克杰、一个是胡长清，这个是个巧合还是刻意？

　　王 志：对于我们来说，无论采访谁都是一个工作，有的人不是说我对这个新闻感兴趣，我想去采访有人不一定让我去，有的人我不一定想去，但是还是必须得去。

　　张 蔚：这两个人是你想去采访的，还是落到你手上的？这两个人情况不一样，咱们先说成克杰；成克杰你原来在做东方之子的时候，就曾经做过一期有关他的节目是吧？

　　王 志：对，那个时候。

　　张 蔚：是在什么时候？

　　王 志：大概是1995年，1995年当时他是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主席，我当时的工作是在《东方之子》做主持人，采访他作为一个《东方之子》去采访。

　　张 蔚：当时是怎么想起来去采访他的？

　　王 志：因为第一个他是少数民族地区的主席而且我们听说能歌善舞很善于言谈。

　　张 蔚：比较有彩的人？

　　王 志：而且跟记者非常合作；1995年时候正好广西发大水，我们当时《东方之子》选择标准就在省部级以上，我们觉得他是一个比较好的采访对象。

　　张 蔚：做《东方之子》你们都有一定的标准？因为他都是作为一个东方之子一样，从这个角度推给全国的电视观众，当时选了他？后来他有成为阶下囚，这个落差是很大的？

　　王 志：这个很有意思就是我们拍摄的东方之子，很多观众都写信来骂我们，说你看你们都拍的些什么人，拍了以后出事了，有一部分都出事了我们作为一个记者，我们只能对彼时彼刻的事实来做一个判断，也许了解不是那么深入；比方说很有意思后来成克杰出事以后，我们回过头去看，判定他受贿的两笔钱，正好事实的发端是我们采访的之后不久，但是当然这些背后的情况我们也是无法知晓的，只是一种巧合。

　　张 蔚：当时你听说他出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王 志：肯定惊讶，我们都震撼了，等于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从一个颠峰落入一个低谷，我觉得这对我们的人生态度是一个震撼。

　　张 蔚：这个人跟我们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落差？会有那么大的变化？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王 志：我不能说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我有很大的感触，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很多时候要把握一个度。

　　张 蔚：他出事以后你去采访过他吗？

　　王 志：当时因为这个案子在我们共和国历史上是个大案，而且他的的级别比胡长清的更高胡长清出事在前面，这当时是应该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也是一个很敏感的题目。

　　张 蔚：你在什么情况下再次见到他的？

　　王 志：那就是出庭的时候，我当时是作为一个旁听的人坐在那里，他不一定注意我但我注意到他，成克杰还是像1995年那样；穿着一个竖领的比较别致的衬衣，他有自己的风格应该说。

　　张 蔚：你又见到他，你觉得他跟1995年有什么变化吗？尤其是眼神？

　　王 志：他的变化太大了，这个也就是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和他已经处在绝望的状态中间，那这个我想不光是眼神，可能身体的语言上，整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

　　张 蔚：所以他还是穿着那件立领的衣服，我想精神状态再怎么心里上也是没有底？

　　王 志：角色变了、社会地位变了、处境变了、他的心态也应该是变了、我想他的思想，背后的更重要的思想转变了。

　　张 蔚：你在什么时候有机会跟他面对面的进行采访？

　　王 志：有两次我们已经出发了，车都到长安街上了，去监狱采访他，说他自己已经答应了但是电话回来说，他又不愿意接受采访了又变卦了，又不愿意接受采访了，在我们来说，这要充分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即便他是犯人，他也有自己的权利，所以非常遗憾，我没有跟他在最后的时刻。

　　张 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跟他面对面，如果你能跟他面对面采访到他，最想问他的问题是什么？

　　王 志：实际上就三个字：为什么？这可能也是很多人都想了解的，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为什么会出事呢？为什么有人会觉得他以前的表现会是假的呢？就包括（1995年采访他的时候）他在船上，在灾区的时候他指着山区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老百姓生活很苦。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想知道那如果不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为什么要装给我们看、为什么要装给大家看、如果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

　　张 蔚：虽然没有采访到这个成克杰，但是我知道胡长清是主动要求你去采访的，很多记者去采访都没有采访到，他就要见你？

　　王 志：这个有误会，不是他主动（要求）我们采访的，是这样，我们去的时候我们拿着“尚方宝剑”；所谓“尚方宝剑”就是我们可以让你们见到他，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但是他接不接受采访，他能说什么能说多少，全凭你们的运气；所以就这样我们直接去了南昌。

　　张 蔚：有很多记者想采访他都没采访到？

　　王 志：说起来这可能作为我们站在，中央电视台这个位置上，我觉得还是挺幸运的，这个平台是不一样的，从这一点来说我自己感受到，这是非常难得的，有国家电视台给你做后盾，所以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说呢？作为中央台的记者，大家能够认识我，能够看到我们的节目，我觉得是社会位置所带来的，不是我们个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张 蔚：但是这个位置给你带来很多责任？

　　王 志：那当然，责任和权利永远它是应该对等的。

　　张 蔚：去采访胡长清的路上，你有把握能让他开口说话吗？

　　王 志：谁都不能这么说，包括像今天的采访，任何一个很普通的采访，我都不一定说能保证对方能跟我说什么，能说我想要的东西，但是说不管是怎么样，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要拿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去做，所以我们就去了，不能说我们就努力过，那也只是运气的事；但是我们想尽量说服他，而且这次来说我们很幸运，我们做到了。

　　张 蔚：你是靠什么说服他的？

　　王 志：这里需要说一下这个过程，我想很简单的来说就是《东方时空》有一句话，真诚面对观众，我把这句话引申一下；我觉得是要真诚面对每一位被采访对象，面对每一个采访者。

　　张 蔚：你对胡长清的真诚表现在什么方面呢？

　　王 志：很有意思，我们去的时候当时就在设想，一个被判处极刑的人，他还有没有生存的希望，这可能是他的心态。

　　张 蔚：你以前面对过死刑犯吗？

　　王 志：很多。

　　张 蔚：所以你还有一些心理准备的？

　　王 志：对，我有一种这就是经验在起作用，有人说不可能，因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他都不同意说，他刚开始的时候说了很多，当决定要判他死刑，已经判了死刑之后宣布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来自监狱方面的消息说的。

　　张 蔚：那你跟他怎么说的？

　　王 志：当时有人给我们出主意，说你们不要说你们是中央电视台的，你要是说你是中央电视台的，他可能会害怕，他可能会注意影响，他可能不会说，这个采访就不会继续下去，也有人建议我们说，你们就说你们是中纪委的、你们就说你们是什么法院的，我说你们说的其实我们都不是。

　　张 蔚：你会为了打开一个被采访者的口或者得到你的想要的东西，会伪装自己的身份欺骗被采访者吗？

　　王 志：不会，所以在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效果不一定好，那叫自作聪明，而且说与不说，我们得遵从你的意愿，得遵从你的同意，他说那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到现在我能说什么；我说，说什么你就姑且把我当成一个倾听者，他说什么题目，他以为我可能会让他讲忏悔啊，让他讲世界观呐，会让他讲自己的悔恨；我说我没有题目，我就是一个倾听者，我来协助你这次谈话，如果这次谈话对你有帮助，这就是我们大家所希望的事情，如果对你的命运没有改变，就仅仅作为一次谈话而已，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做你的听众，我来配合你，留下你的声音，留下你的思想，留下你临终前的想法和希望，就是这样我们没法改变更多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以做到这些。

　　张 蔚：这个开场白或这说是策略是你去的路上就想好了，还是你见到他以后第一反应？

　　王 志：我觉得这个东西作为一个记者来讲，可能更多的事情不是一个技巧的事情而是一个态度的问题，态度决定一切，我要取得他的信任，我就要用真诚去打动他，才能做到这一点，否则这个基础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很坦然，如果他拒绝，那拒绝好了，我们还能做另外的节目，如果他觉得我有诚意，他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他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他可以把我当作一个记者、也可以把我当作一个亲人、也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法官、他可以说他任何想说的话、这个就是我们的基础平等。

　　张 蔚：面对胡长清你最想拿到的什么？

　　王 志：我就把他当作一个（当时）影响最大的、级别最高的、就是共和国建国以来，被判处极刑的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心态就做一个谈话嘛，我很想了解他，我有了解他的欲望，所以我觉得不需要准备，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我的问题而且我没有给他任何暗示；说你应该说什么 不应该说什么，他很自然的，就从他小时候说起而且这以前从来没有，最后我们编成片子以后，就是他的五个十年。

　　张 蔚：这是他自己组织的，还是你帮他梳理的后来？

　　王 志：他自己可能不会在那种心情下，不会有那么冷静或者用理智的态度来总结这种东西

　　作为我在现场来说，我也不可能有这种能力去设计，因为我对胡长清不了解，但是在谈话过程中间，我就觉得应该梳理一下，让胡长清自己来梳理一下他的人生道路，也许我们从中间可以感觉到什么，我们并不是要去打一个落水狗，我们并不是要再去惩罚一下，这个已经受法律严惩的人；我们觉得应该从他身上吸取教训，这是我们做节目的目的，让大家活着的人，让我们仍然还没有出事的这些人，能够从中间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我觉得这对我们是重要的。

　　张 蔚：他有情绪的起伏吗？在这三个小时的时间里？

　　王 志：多，你们能不能给我减刑啊，你们能不能帮我活下来。

　　张 蔚：求生的愿望？

　　王 志：对，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我的老母亲啊。

　　张 蔚：他就是这样面对面的跟你谈，这些话你怎么答？

　　王 志：能够做到的我就告诉他，我会尽力不能做到的我也直言相告，因为你知道，你（胡长清）做过副省长，你知道一个记者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你知道一个记者的职责到底是什么，这个你是非常清楚的。我觉得没什么，很坦率的就这么说，因为将心比心人也会考虑你的处境的。

　　张 蔚：他在这个过程当中情绪起伏大吗？在跟你谈的过程中？

　　王 志：刚进来的时候，应该变化还是很大的，刚进来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我们是谁，但是我们跟他解释，因为他站在门口的时候首先听到脚镣声，当时听到以后，我坐在灯光底下我能听到声音我看不见人从那边走过来，走过来以后带着脚镣，穿着军大衣；完了说我们监狱里不是像政府吗？我能不能坐下，我说可以我赶快就站起来。

　　张 蔚：你一开始是坐着的？

　　王 志：一开始我跟我们同事聊天，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赶快起来我说能坐下，他说我能不能把衣服脱下来军大衣、棉大衣，呆在监房里比较冷，但是这个地方暖气比较足，我说那当然可以你怎么舒服你怎么来，完了以后我说你请坐，给您添麻烦了。这个时候他的心态在揣摩。

　　王 志：这都是很正常的，你是哪来的你们想干什么，对我会有帮助吗？我该说还是不该说

　　这时候心里都是。

　　张 蔚：不断着判断？

　　王 志：在我们也有这种时候，这是一个心里较量的过程，这种较量不是通常我们说的，就真的去斗，就是你要善解人意，所以当时谈话，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动情。

　　张 蔚：掉眼泪了吗？

　　王 志：一开始就哭了，就说他老母亲，不管怎么样他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他这个人再坏他也是他母亲养大的，他一说这个，他就开始流泪了，他说我小时侯其实挺苦，现在我就是一个贪官，但是我小时侯还是挺苦的，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贪官，你小时侯怎么苦法，他就说小时侯家里多穷，他说他们又怎么上山打柴。

　　张 蔚：还记得他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王 志：最后一句话，你是说编到片子里的，还是现场说的。

　　张 蔚：现场的？

　　王 志：他说拜托了。

　　张 蔚：他还是寄希望的？

　　王 志：那是肯定的，我说我们能够做到的，我们是一定不会曲解你的意思，我们一定会原原本本的把你的意思给你看。

　　张 蔚：应该看或者说能看到的人，让他们去看这些素材，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素材？

　　[视窗·短片（一）]

　　按理来说，相对于你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第四个十年来说，你第五个十年是最不需要钱的时候，经济上最不困难的时候，你收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呢？

　　92年在巴黎学习了十九天，也迁移默化地有些影响，感到他们生活比较自由，感到他们工资也高，同时也看到了在税务局的时候，虽然没有直接管这些有权利的事情，但是也感到这种权利也还是存在的，到了江西以后，有了这种条件就出现了思想一滑坡，滑入了这种万丈深渊。

　　张 蔚：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许多观众都对你很了解了，有些人就说，你这个人貌似非常忠厚，其实是个非常刁钻，非常有主意的采访者？

　　王 志：有这说法，我真是没听到。

　　张 蔚：是不是觉得这种说法，有点招架不住？

　　王 志：其实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我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说我做了记者这个行当，我应该用一种职业的态度来对待，就像你说的，我要去采访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愿意说他的话；因为他觉得我这个是曝光出去，很不好，那我必须追啊，那否则的话我就枉为一个记者，我就有辱这两个字。

　　张 蔚：你希望你在观众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记者？

　　王 志：我就是我。

　　张 蔚：你是什么样？

　　王 志：我就是一个对工作还很认真，喜欢较劲、喜欢动动脑子的人。

　　张 蔚：我们来看观众怎么说的？

　　[视窗·短片（二）]

　　节目的时候，还是在采访的时候，还是挺有自己个性的，你看他提问题的时候很尖锐，而且有一些问题，感觉平时咱们平时感觉不太好问出来的，他也能直接问出来；你比如说在调查蓝田内幕的时候，他的一些提问就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感觉问到点子上了，感觉特别能够深入到内幕中去了。

　　张 蔚：你怎么看观众对你的看法？

　　王 志：评价太高了，怎么全是优点啊。

　　张 蔚：你觉得你有什么缺点？

　　王 志：我觉得我们这个行当里面我不算突出的，（从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来说，出色的记者很多；兄弟栏目、兄弟台，我觉得出色的记者都很多，他这句话说的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仅此而已。

　　张 蔚：是你说的吧，说选择了《新闻调查》就选择了艰难，有这句话吗？

　　王 志：很有意思，我们工作手册上有一句话，那个说的比这个更严重，就是片子被毙了。

　　张 蔚：怎么办？

　　王 志：有几条原则，首先一条回去洗个热水澡；第二条忘记把素材卖出去的想法；第三找制片人看看有没有新的选题可以做。

　　张 蔚：管用吗？这几条？

　　王 志：你可以试试。

　　张 蔚：我希望我们这个片子不要被毙掉？

　　王 志：你可以试试。

　　张 蔚：你以前是从湖南台调到中央台的，在湖南台做过出镜记者吗？

　　王 志：露过背影，举过话筒。

　　张 蔚：记得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在家看电视，看着自己？

　　王 志：我到今天还很害怕看。

　　张 蔚：为什么？

　　王 志：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观众。

　　张 蔚：哪儿对不起观众？

　　王 志：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

　　张 蔚：对自己的长相这么没信心啊，不至于吧？

　　王 志：但是作为我来说，当然这是讲笑话了，但是作为我们来讲，做记者来说

　　可能最需要这种东西。

　　张 蔚：最需要的是什么？

　　王 志：我走入这个行当，从幕后走到台前，这个机会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们制片人跟我说，哎我看你有点像我们要找的主持人，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们都是朋友。

　　张 蔚：我觉得你挺像的，一脸正气的样子？

　　王 志：那是现在你认为，时间长了可能大家习惯了，而且在在这个节目里，有自己的努力在里面，别人能看到你有自己的个性在里面，人家才觉得，噢这就是《新闻调查》记者，但是开始谁也没有设置，什么规范在什么地方，拿个框子去框你，张蔚是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吗？她是吗，不是；电视还是带有创造性的一个劳动。

　　张 蔚：如果今天节目需要一个王志式的结尾，会是什么样？

　　王 志：继续努力。

　　张 蔚：好，让我们来共勉，谢谢你！

　　王 志：谢谢。

　　个 人 资 料

　　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记者 主持人

　　湖南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硕士

　　社会反响较大的作品有

　　《与神话较量的人》《成可杰腐败案》《贪官胡长清》《黑脸姜瑞峰》等

　　曾获全国电视主持人大赛新闻内第一名

　　曾获中国新闻奖 亚广联特别节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