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的秩序、整洁、安静与有条不紊是很多企业家追求的境界，它更代表着企业缔造者的个性。

　　“我一直觉得一个企业最强的不是它的技术，制度才是决定所有活动的基础。有没有完善的制度，对一个企业来说，不是好和坏之分，而是成和败之别。要么成要么败，没有制度是一定要败的!所以领导者一定要非常投入地去建立制度体系，非常忘我地去维护这种体系。这种维护是需要决心的，因为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负面的东西，但是我抱着这样一个顽固的信念，如果没有制度的话，我的错误犯得还会多一些。确实经常有人说，这个制度是不是太苛刻了，有些事情是因为制度的限制而办错了，但是我坚决认为这不是制度的错，如果是它的错的话，那也是由于制度不够完善、不够细致造成的。”

　　张跃在五年前远大公司成立十周年的时候说过的这段话，迄今为止也应该是对其本人和公司所具有的最鲜明特色的一个最完美的描述。在这个宣言中，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他对“制度”所倾注的极大热情和寄予的期望。在中国的企业家中，像张跃这样投入地建立并不断地完善企业制度体系，忘我地去坚持的人似乎并不多见。

　　是什么力量推动着张跃如此执著于这种制度建设呢？

　　制度造就的城邦

　　和周围近在咫尺的乡镇，甚至和湖南省会城市长沙的环境以及世风比起来，远大城的整洁和秩序是超乎想像的。

　　有人说，你不会在碧绿的草丛里发现一个烟头或一张纸片，甚至用手在厂区平坦的道路上抹一下都不会粘上多少尘土。工作时间，大白天在室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任何你认为应该在工厂听到的噪音，它们好像有秩序地分散到各个角落。整洁的蓝色工服，或者是干干净净的白衬衣配着领带，是员工必须的着装要求。

　　“社会质量决定企业质量，企业质量又决定员工质量，而员工质量最终决定产品质量，然后产品质量决定企业获得的市场效益。”这是张跃的想法。他以此为理论根据管理着这个由无数制度和文件规范统治的企业，塑造和提升着员工的“质量”。

　　远大的制度几乎覆盖了每一个员工的每一项活动，大到工作规则，小到衣食住行，应有尽有。这缘于张跃对制度本身的热爱，他认为是拿破仑法典而不是任何的艺术或哲学作品更能代表西方19世纪的文明精髓，他觉得繁琐的《拿破仑法典》给人规定责任和约束的同时，也赋予了法国人最大的自由。

　　“远大城”已经不只是像一个城镇那样简单，那些错落有致的厂房、办公楼、公寓、商店、餐厅、俱乐部、酒吧、宾馆、直升飞机场，还有欧式格调的管理学院、科学院大楼，以及新近落成的金字塔结构的博物馆，和生活其中的1100多人，在一种日益完善和细致的制度的笼罩下，更像是一个独立于周边世界的小小的“城邦”。

　　远大制度的具体表现形式是文件，“文件是远大生存发展的第一条件”，这句话在远大的宣传材料里被放在了醒目的位置。这些制度已经细致得基本上把企业活动中的不变因素都以文件的方式程序化了。文件的推行模式是表格，远大大概有400多种表格，每一项工作都可以随手找到相应的表格来填写。从执行前、执行中到执行后，表格里都有各种规范指导你去做。同时在表格的末尾，还有指导你如何填写表格的说明。每一个远大员工的一切工作都必须围绕文件的编制、执行和修改来进行。据说截至1998年底，远大制订的文件就有1983条、7000多款，共计近50万字。

　　这或许符合弗里德里克·泰勒的管理理论，把企业整体的每一个活动都细分到每一个员工的每一个动作上，对每一个个体的细节动作程序化和标准化，那么它就会降低管理成本，减少在信息传播和命令执行过程中的损耗和误差，提高效率，对于远大这种强调系统稳定性的工业企业来说，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从张跃的教育背景看，他似乎并没有受过类似的训练——他在湖南郴州师范学校受过美术专科的教育。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接受过艺术教育的人对于秩序有着天然的反抗，这个行当更强调创造力，强调思想和行动上的自由。

　　这种绘画艺术的教育，对张跃而言，更多是一种技能的训练，用他自己的话说，绘画赋予他一种技术，让他学会如何仔细的观察事物，并把它们一一分解。

　　张跃曾经在很多公开场合宣称，他始终是远大空调的技术专家，如果他不是吹嘘的话，要么是因为在这个行业浸淫得久了，要么就是他在机械方面有一些天分。艺术教育所培养的观察和分解事物的能力不仅用在了对程序和动作的分解上，同时用在了直燃式空调机的技术改造上。但相信这种说法的人恐怕并不多，人们觉得公司的技术专家是他的兄弟张剑，后者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内燃机专业。

　　在很多人看来，张跃对于远大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企业管理上。在长沙这样一个毫无章法、脏乱、一切仿佛都在整治中但又始终没有完成的城市边上，他和他的弟弟创办了一个颇具章法的企业王国，建立和维持这些制度无疑体现了其性格中的强制力因素。

　　在这个“企业城邦”里，他制订规则，没有人可以对他说不。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自由，他个人的坚强和虚弱都能毫无限制的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就像他自己强调的那样，许多人只看到制度限制人的一面，其实制度给了人们更多的自由。

　　企业文化或者社会实验

　　早些年，张跃在公众面前的表现并不像他的企业一样无懈可击。1992年成立的远大公司在1996年达到了其事业的颠峰，营业额达到20亿元人民币，跃居该领域的全球第一。从那时到现在，这家企业没有一分钱贷款，每年上缴国家利税1亿元人民币左右。但在前十年的时间里，远大公司展现给人们的公众形象一直是张跃的兄弟——张剑。

　　张跃和他的兄弟无论外貌还是气质看上去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张剑儒雅英俊，温和平易，谈吐显得很职业。1999年，某电视台到远大来录制节目，镜头前的他有些紧张，说话时或是垂着眼帘，或是侧着脸。那时张剑已经离开远大，负责经营远铃整体浴室项目。重任在肩的张跃看来感觉不是很轻松，如今，他真正自由舒展开来，成了“远大城邦”里独一无二的“君王”。

　　公司内部所有适合挂墙画的地方挂了很多有印象派风格的绘画作品。可是他并不喜欢印象派的作品，他说这只是下属们的意思，他不可能事必躬亲到挑选那些作品。但他还是挑选了几十个历史上的伟人，将他们的雕像摆放在办公楼和园区内。他甚至注意到设在园区的装饰性栏杆，别人的栏杆都是一栏到底，他则要求那些栏杆每隔2米就断开，以显示与众不同。

　　在对大的框架和小的细节的把握上，似乎他对后者更为擅长。某种意义上你会觉得他是个颇为矛盾的人，远大公司的标语墙上清楚地写着“追求简洁”，这与他制订规章制度时所表现的极尽繁琐之能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轻松随便，趴在椅子上，把腿翘到办公桌上，显得坐没坐相，也许你会把这归因于他的教育背景。他手上的小动作很多，跟你谈话时会随手画一些素描，要么点上一支烟。他在不停地寻找舒服的姿势，似乎是想摆脱一种紧张状态。一旦发现你拿摄像镜头对准他，他会马上把烟熄灭，正襟危坐。

　　与下属谈论问题时，他又是一副不容辩驳的语气。属下们都小心翼翼。他习惯一个人来打理一切，远大公司很久以来就没有副总的职位，张跃没有副手。或许他觉得很多事情制度已经解决了，不需要增加那么多管理人员。从2000年开始，远大成立了董事会，出现了5个董事，还有2个外请的独立董事。这5个董事分别是公司重要部门的总监。正如销售总监兼董事的车孟刚所说的，原来都是张总一个人说了算，现在董事们会参与进来。远大的决策机制较三年前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对这些董事们的选择标准除了他们的能力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忠诚”。

　　在很多人看来，严苛而繁琐的制度把一些所谓的“调皮”的人驱逐出“理想国”后，远大公司面临的另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就是创造力的缺失，它就像一个老成的中年人一样稳重有余而活力不足。局外人往往会感觉这更像一出“独角戏”，所有的人都被赋予了既定的程序，只有他自己是鲜活的。显然这出戏有很大的风险。更让人不安的是，在这个充满秩序和人人顺从的舞台上，他的举动表现得却过于随便、张扬和自以为是。

　　他提供给所有员工免费的一日三餐，经常得意地向别人介绍厂区里所有的商店都是自取购物，自动按价格刷卡，这涉及到诚信的道德品质，一旦发现有人违背这一为人原则，立即开除。他把这一切尽力地展现在公众面前：“给每个公民权利，也给每个公民责任，给每个公民划的界限非常之清楚，社会变得很文明。”

　　张跃主导下的远大的企业文化甚至有了某种社会实验的味道。

　　执着的利益和代价

　　远大公司在长沙市是家喻户晓的，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告诉你这样一个传闻：从2000年公司的一架直升飞机坠落湘江后，远大公司就开始走下坡路。这是一个事实，其营业额几年来不断有所下降，在中国市场的份额已从1996年的90%下降到60%。

　　1992年远大公司和中国的直燃式空调出现的时候，张跃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这种产品在日本市场的表现很好，在中国肯定也有市场；第二，任何一个想制造这种直燃式空调产品的人必须拼命工作，必须和电空调产品作斗争；另外，欧美企业在这方面的技术并不是很过关，远大必须证明自己在这方面更具优势。他必须把这个产品在欧美国家的市场从几近消失的边缘拯救出来。

　　张跃说过，他要紧紧抓住直燃式空调这个行当做一辈子，决不改行，而且绝不会让公司上市，他要按照自己的愿望经营他的企业。对业务方向上的把握和他在企业制度上的建设，张跃近乎偏执。

　　张跃把这种偏执理解为一种信念。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清醒，有的是一种头脑清醒者的固执。一旦有了想法，他就会以一种愚公移山的精神，顽强、执着、一心一意地去实现它。1996年远大公司的业绩达到颠峰状态，第二年有人建议其投资5000万元人民币与日本企业合资成立远铃住房设备有限公司，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投资并不成功。从此，张跃更加坚持原有的产品路线，而不再轻易寻求新的业务方向。

　　与不断地技术改造和产品更新同样重要但是更长久的一项工作是，他必须做长期的顽强的市场说服工作，说服包括政府、专家、最终用户、电力公司和燃气公司等一系列环节，去用直燃式空调而不是电空调。

　　他甚至认为自己是能源危机的拯救者。在近几年的市场活动中他一直向人们灌输“能源危机”问题，电力资源首当其冲。“除了商业的因素外，除了促进我们自己销售的因素外，我非常清楚，我们的能源结构存在问题，这个问题非常严重，现在我还没发现中国有几个人真正清楚。”

　　他成了环保和能源危机的宣传大使，他愿意等待这样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那就是直燃式空调对电空调的更多的替代。这些角色和他的商业利益相辅相成。

　　“从2000年开始，我们在研制生产一种新的家用燃气空调，这个跟原来的产品有所不同，最初我们一直没有把它的难题分解开来，只是简单地从流程上、基本结构上做了一些预测，但是我们所设计的这个产品大量的配件都找不到，需要自己来做。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所有设计出来的东西，要把其形成产品，得自己解决所有的工艺问题，得有一个慢慢地培养供应商的过程。”张跃对业绩的下滑并不担心，他依然觉得这个市场非常庞大，值得自己继续执著下去。

　　他在这个新的项目上投入了3亿元人民币，产品大规模投入市场要等到明年，这三年在表面上看来处于一种纯粹的投入状态。于是，在这三年中，张跃努力用其“企业文化”的内容吸引公众的视线，以转移人们对其业绩方面的质疑。

　　这个人是那么矛盾，一方面非常关注公众形象，做了大量的市场活动，一方面，他又拒绝让其公司上市，真正变成一家公众公司。为此他宁愿在银行里储备大量的现金。

　　也许我们现在很难判断远大与张跃的未来，因为市场永远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但是执着于制度建设的张跃以他鲜明独特的个性塑造了这个企业，它的秩序、整洁、安静与有条不紊或许是很多企业家追求的一种境界。

　　早先建设远大城时，按他的计划，打算把脚下的这片高低起伏的土地全部推平，只是资金不够，只好错落地建起来，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引以为憾。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种错落有致的妙处，这让远大城显得活泼而富有变化和个性。

　　除了这些，至少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在经营远大公司的过程中，张跃还有什么更后悔的东西。(许亚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