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读书更像一次就餐，一种排遣，一个习惯需要；如今的书也多是工具，是玩物，是华丽的空酒瓶，是酒店附送的礼品。当此情境，读还是不读，真的成了一个问题。

　　照莫言跟大岛健三郎的说法，写书的人是地老天荒之际跑来向你报信的人，这信息也许是好消息，使你神旺心壮；也许是坏消息，叫你灰心丧气。书籍是心灵的安慰，书籍使精神壮丽，书籍让人类不再孤独；风水轮转，沧海桑田，读书的心态和动机到如今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从管窥到鲸吞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读书从来是我们的本能和事业，现在它则变味变得很厉害。那时读大仲马读海明威读张贤亮贾平凹王安忆池莉，多多少少显得庄严神圣，有如接受施洗。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你觉得多活了一回。如今的读书人，你已找不到那种深堕其中、浑然忘机的典型表情、激动、欣幸、亢奋、陶醉、狂喜、感悟、抖擞精神奋斗、收拾行囊上路……没有了，那是上一代人的幸福互动。

　　好书毕竟充满世界。《我们仨》让那些没赶上龙尾巴的学子又好好地亲近了博大精深的汉语文化，就像京剧爱好者过足了戏瘾。国宝会点煤气炉了，高级知识分子夫妻互相理发；从黑白照片年代走向无纸化年代，陈景润式的“不能自理”还是感动人。《多余的素材》叫艺术家显示了文字功力，《哈里·波特》卖得好，则令我们叹息和欣慰，《今生今世》飘来野花的浓香，余杰、王怡们也不断给我们送上热闹，冯小刚、王小山把插科打诨的文字编成了书，把活人们都涮开完了，又开起死鬼们的玩笑，叫他们再死一次或N次呀。

　　给“文妖”余秋雨开刀，更是今年最抢眼的事件，台词生动，内容精彩，很多缺雨的秧苗觉得上了一堂深刻的传统文化课，书商也一定暗自嫉妒得红了眼；但时间过去得越久，我就越发强烈地有“一犬吠影，众犬吠声”的感觉，道德高地都叫金文明老师占去了，一造的商榷意见成了颠扑不破的最后结论；若认真翻翻那书，它充满了瞎子都看得见的糟糠，明显的低水平重复和“花下晒裤”，却就是没有反响，这只能反证出很多人是在报纸上“看”书的！

　　消费压倒一切！当好百分百“知道分子”，你以为我们容易呀？如今读书更像一次就餐，一种排遣，一个习惯需要；如今的书也多是工具，是玩物，是华丽的空酒瓶，是酒店附送的礼品。至于机械地定时地买书么，更多的是一种姿态和会员标志，就像意大利对德国人的态度，尊重但是不喜欢。

　　从容吸取二手烟

　　个人是渺小的，谁也无法对主流文化和支流文化全面打量，手大捂不过天来，社会分工的日趋细微化，也产生了形形色色的“中间商”，被高度繁荣的现代社会伺候着，也就被它异化着。

　　今日的读书讲究轻松化，游戏化，调味品的重要大过一切，奶油决定蛋糕；从亲历庙堂到隔山取火，似乎是某种必然规律。现代人太忙碌了，要操心的事比书籍重要，相反相成的社会拉力，也把人挤到“速食”的桌前。

　　“听”书的生涯很轻松很实惠，但从小处说可能漏过了更有趣更个性的细节，往大处说就是不自觉地被讲书的人牵着鼻子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预设立场，影响人于不知不觉中；信徒不该通过牧师认识上帝，叫写书人在你脑里跑马已经够吃亏了，还要受次重量级的盘剥。

　　好消息是出版业从没有凋零寂寞的迹象，源源不断上架的读物花团锦簇尽态极妍着，只有幸不过来的嫔妃，没有找不到温暖乳房的光棍。坏消息呢？鱼龙混杂，九流乱注，空前的繁荣伴着空前的混乱。大趋势的预言是：现代人的长项是读报与通奸，也没书籍什么事儿。读图和音响的时代，平面文字真显得落伍了，那里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在我内心里，“辛勤”读书只为一个不光彩和猥琐目的：跟人侃山时可以口若悬河。我双亲和老师知道了肯定要失望。看别人吃香喝辣，我也想贩二手烟。

　　身份飞速转换，是现代人的必经之境，哪还理会它违背了我们的初衷。比如写了代表作《无主题变奏》的徐星，如今以“信天游”的躯壳活跃在网络上，给我以木乃伊归来的怪感；又比如章诒和的文字早晚会变成书，但网络使我第一时间与之自由相会，心里真有庆幸和惜福念头。章诒和的很多细节已被人引入了醒目的文章，又似乎说明“所见略同的英雄”如今潜水在internet上，我们口粮一致，起跑线相同，就不知道谁修成正果。

　　从柔情似水到天亮分手

　　竞赛总是狰狞的。闹得不凶，看客就游离，撕得不烂，亮点就暗淡；卖书是场战争，读书如同赶集了，推销靠的是分贝比赛；没有肉光有汤是不够的，“好淑女”的称赞语敌不过“好妓女”。烂书太多了，虽然它们还穿着华丽的外衣，横陈在很庄严的空间里，降低了书店的品位。俗语说：食多了吓跑了鸟，今天的鸟们受各种诱惑和伺候，往往也把读书当了次重要的内容，两下里夹击，好书与心灵的“金风玉露”般的相逢，就更加可遇不可求地稀少了。

　　好的书评真不多！以前年代在对老大哥一边倒的背景音乐下，有“三基一夫”之类的崇高标准，那时的评论事业还没有沦为仆人和帮闲，而今呢，“文化旷野和废墟加垃圾堆乘小丑”（殷海光语）。现在书评的功利性太强了，或者照本宣科，跟红顶白的对应性太明显了，再加上古旧的八股套路，汗牛充栋，乌烟瘴气，都在蚕食着好书和感通事业的疆土，冷落着痴情兄弟们的心……面对细分了又细分的市场，面对商品化的图书，阅读成为盲目消费，找不到重心焦点，大海捞针，哪缕水草飘过来就品尝哪缕吧。被捉弄、被坑害的次数太多，我们嗜书人心灵冷漠目光呆滞了，有时明知可能又是吞苍蝇，你也要捏着鼻子尝试，万一走了宝呢？激情不再，钟爱不再。

　　对消息的渴望，变成对消息的麻木。对于被复写的消息，也真没有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那种纯净，郑重。

　　出书的人真研究市场么？市场却又那么神秘难测，水深浪急和众口难调的，于是无比细分的市场更商品化了。利润是唯一原则。读者是被研究的买方，让他们喝彩，让他们作呕，让他们迷惘——实在都不行了，就让他们春风过耳、浑然不知，反正银两已经在印刷厂结算了。前些年那场“学习的革命”闹剧，剑锋直指股市的商业运作，事后我见过很多积压品，那是“书”的残骸，跟废弃的烂菜叶没什么区别。如果说当年的全民读书热潮代表了社会诸项功能的不完备，今日的各行其事也没什么可悲哀的。读书，蜕化或还原成拉屎撒尿。

　　好消息是，不管潮流怎么变，想读书或者还能随手抓起书来的人总比蚊子多。坏消息是寻找到好书的成本更高了，吓走了一部分懒人。更多的好书已被好推介取代。属于“读本”和“伪书”的龙兄鼠弟们，我就不一一列举它们的名字了，哪个多情或者专情的读者没遇到剪刀加浆糊的垃圾呢？没办法，多行夜路要见鬼，也算成长的学费。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文/林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