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真实存活在众生喧哗中的金庸,一个是寄生在快意江湖中的金庸;而华山论剑,对金庸品牌是一次商业的提升,对金庸的文化价值却是一次苍白的折现。这对悖论在陕西狭路相逢了。
你能以手指着月亮,但千 万不要把手指误认作月 亮。”禅宗里有这样的一 个开示。在10月初金庸的华山论剑以后,这个机锋是对此行最好的阐释。我们看见了金庸,但那只是根手指;而真正的金庸却依然隐匿着,在遥遥地发散着他的光芒。
金庸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经已积年。在传出金庸要在“华山论剑”消息的时候,也传来了诸多诘难,不理解“为什么生了几只蛋,母鸡还要频频地亮相”。看来作为个人而言,“金庸”因为使用过滥正有变得廉价的危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公众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金庸已是一个商标一个符号。只有更大限度地利用和使用,才能把附加值尽可能地提升。而这次陕西电视台等主办的“华山论剑”大型活动,显然就是对金庸品牌价值的全面开采。
“不来就太不识抬举了”
10月6日下午的记者招待会上,金庸在众多记者的长枪短炮的夹击中,被搀扶着坐上了主席台。显见,他的思路非常清晰,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种种赞美和诘问。从他入选“20世纪中国十大文化偶像,排名仅次鲁迅之后”到“金庸先生是世界上最畅销书籍的作者”,洋洋洒洒尽是对金庸的礼赞。不过老先生一直态度谦逊,被提及是文化偶像时,他站起来向人们鞠躬,最后竟忍不住要发言:“主办方把我介绍得太好了!我的图书最畅销,这是因为中国人口多的关系。”在被追问为何年近80了还在各地飞来飞去,金庸干脆地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封住世人悠悠之口。他只说,这次来华山,是因为主办方盛情难却:“如果我不来的话,就太不识抬举了。”主办方也告诉我们,金庸此行来西安,不仅没有收一分钱,而且衣食住行、所有的费用都自理。
话题主要围绕这次活动展开。显然金庸具有报人和文化商人对媒体娴熟的应对技巧,有政客对政府和民众的巧言令色,也有学者的广闻博识和胸怀坦荡。金庸自得的姿态,正好和他的多重身份一一应对。想起出门之前朋友曾劝我可以与金庸合影再讨个签名。我始终没有。其实,合影和签名不过是讨好明星,只是,金庸这样的超级明星大概也不需要了。听着他颤颤巍巍而又飘忽急促的声音,我有点难过:比起三年前他在广州中山大学的那次讲座,金庸的确老了。
主办方透露给记者:金老先生身体不佳,带病坚持来西安。都知道身体对一个79岁的老人意味着什么,况且还要上华山。幸好,阴雨缠绵多日的华山,这座在金庸15部武侠小说中露面13次的西岳,忽然就在论剑这天放晴了。10月8日早上,金庸及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华山。经过“美人关”、“美酒关”、“奇局关”等障碍之后,在1680米海拔的华山北峰顶上,开始了这被称为“华山论剑”的3个多小时的直播。金庸的状态一直非常好,他与司马南、魏明伦、张纪中、杨争光、孔庆东的“舌战群儒”中,适度地体现了这位世纪华文大师的敏锐和气度。有人将这次盛会归纳为:一个金庸、两个会场、三道难关、四大主题、五个人物(既指五位嘉宾,也指从各地选出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等五人)。为记者们津津乐道的是,在谈及“情为何物”及看家乡海宁的短片时,金庸在会场上曾四次落泪。
这是个性情中人。他曾私下说过:“必要的时候,我会说客套话,但我不会说假话。”
“金庸其实是一个产业”
这次的直播,据说是到目前为止中国电视直播中难度最大的,陕西电视台动用了三辆直播车,通过亚太卫星全球实时传播,直播点的落差超过两千米。一直到直播的10月8日的凌晨,陕西的移动通讯公司才把信号接上了华山,有惊无险。据陕西电视台研究发展部报告,海内外共有3亿人观看了这次直播。台湾东森电视台、台湾TVBS在海外播出,还有搜狐网、北京、上海、广州、湖南等众多媒体竞相热炒,主办方的知名度一时竞起。华山成为10月份的关键词。
主持人王鲁湘说,这次华山论剑将是一种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双重交错。但是,经过这样的演义,虚拟空间看来已经被消解掉了,我们只看到一个现实的文化名人清谈节目。事实上,在会场上出现的这些嘉宾,头一天夜里已经被部分记者捕捉到了。在张纪中新片《天龙八部》的放映会上,我们这些偷偷溜进去的记者,看到金庸和严家炎、司马南、王鲁湘、张纪中、刘亦菲等等名人围坐一起,快活得简直都不知从何下手了。该拍的拍了、该聊的聊了、该采访的采访了,之后,有人一个一个房间去敲门,相信里面总有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在张纪中房间里,不断地有记者进进出出,有“粉丝”过来要求签名和合影;在魏明伦房间里,他正抱怨电视台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我马上帮他打电话找来服务员;意外地碰见我的一位大学师兄,他将是“碑林谈艺”的嘉宾,正在和孔庆东打扑克……除了金大侠,还有谁能凝聚起这么一大拨文化名人?司马南很坦诚地告诉我,其实他的心思很难放在采访上。毕竟,这么多久闻大名的人在一起,他们也要忙着相识、叙旧。
这是一个光晕效应。“华山论剑”因为没有胜负没有结果,也缺乏高潮,本身或许是苍白的,但是,它像一个巨大的气场,吸引了无数的眼球。这让人联想起金庸笔下的三次华山论剑。这三次都是在南宋期间:第一次华山论剑五大高手没有高下之分,中神通王重阳以德胜。第二次华山论剑西毒欧阳峰以执着和痴狂胜出;第三次老顽童千方百计想忘记所学武学,反而“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胜出。而这次在华山,鲜艳的阳光照不见金戈铁马,从一开始就没有输赢可以萦怀。就像《英雄》所描绘的那样,战斗和悬念在意念中即可完成。魏明伦等人虽然没有舌底生莲,但情之所在,金庸仍然四次流泪。
这种气场一直持续到后来的“法门说禅”和“碑林谈艺”。法门寺守卫森严,只有少数几位记者被请上直播车收看到金庸、蔡澜和大师们的对话,仍然有记者在门隙里想偷拍,还有部分躲在斋房里等待金庸进餐。而“碑林谈艺”一口气集聚了陕西的贾平凹、杨争光、高建群,四川的魏明伦,广州的黄树森,香港的蔡澜……近30位一等一的高手为金庸组成一个专家团,是名副其实的“高层论坛”。诚然,这次谈艺没有推出新的观点和新的方向是一大缺憾,但大腕过多,“他们在说”比“他们说什么”更具新闻性也是一个事实。
这是一个展示和陈列会,而不是一个学术研讨会。出于对金庸的尊重,我们听到的更多是对金大侠的溢美之词。金庸最后不无遗憾地说:“大家对我的评价还是高了,赞扬多、批评少。”想必这个论坛让一些人感觉失落了。其实,适当地展开一些争论,又何损金庸的令名呢。
清华大学教授王鲁湘这样评价金庸:“金庸实际上是一个行业或者是一种产业的发动母机,由他发动起来的产业产生这么大的生产力,产生这么大的价值,使这么多的人能够有口饭吃能够就业,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从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个记者的表现就可以看出金庸的价值:每当活动一结束,他们就像“快闪族”一样迅速地消失在宾馆里,二三个小时内撰稿一千到四千字不等。几乎任何时候都有人在发稿件,即使在兵马俑旁边的小饭馆里,也有人借市内电话来上网。记者团订下的晚宴酒席通常只有一两个领导在寂寥地吃饭——金大侠产生了巨大的新闻价值,一大群人像菟丝花一样纠缠上了这个发动机。
“我不喜欢商业活动”
这次“华山论剑”没有卖冠名权,金庸在记者招待会上说:“我特别不喜欢商业活动,而且从来也不参加。这次到华山就是一个文化活动。”但事实上,我们都默认直播过程中无数的插播广告。更重要的是,这次金庸之行,不仅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免费包装宣传,而且更是陕西以超重量级文化名人为媒介的一种历史文化旅游资源的创新渲染传播。一个文化事件,收到良好的商业效果,并不可耻。况且,金庸本人的出身也就是一文化商人。
在这一点上,上世纪的德国美学家阿多诺就指出了:“……艺术商品自身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艺术也是商品,这并不新鲜,这一变化新就新在艺术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是商品;艺术宣布放弃自律性,并且以能够在消费品中占有一席之地而骄傲。”有评论说这次“文化盛事”不过是一次没有意义的超级作秀,事实上,“华山论剑”对于金庸作品虽没有提升文化内涵,但作为一个商业品牌和文化符号,这次露面却绝对是物超所值。从网络众多论坛上对“论剑”的反应平淡,连谩骂都没有,就可以看出来,金庸出行是其个人行为,是政府与媒体的共谋,与金迷们梦中的江湖世界无涉。这种看似冷淡的“不作为”给了包括主办方在内的所有人以尊重。
金庸作为一个金矿,早已经被不断深入地挖掘了。1972年,金庸写完《鹿鼎记》后封笔,1993年金庸宣布辞去明报企业董事局主席之职。从此,这个闲云野鹤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一职,并任历史系的博导;与两岸三地领导人会晤,促进香港文化与内地文化的交融;主持IT业五大掌门人的网络峰会。再近来,网上开辟了金庸客栈,上海创办了金庸杂志;金鹰节任颁奖嘉宾,湖南授名为“五岳盟主”,陕西又请去华山受印……有些是金庸本人的夙愿,有的是金庸顺水人情为之。以金庸数十亿的身家和崇高的声誉而言,再质问金庸的炒作目的显然是虚弱的。一两百万的影视版权或者出场费对一个老人意义已不大。他不过是性情所致。
而金庸品牌的巨大价值又让各行各业觊觎不已。金庸产业化的想法已经浮出海面,现在已经有了出版、杂志、研究会、电影、电视剧,最近又有了动画、漫画、卡通,还出现了桃花岛、天龙八部影视城、新昌的影视城,甚至金庸影视一日游。金庸对此的回答是:“与‘金庸’有关的企业运作,我都是被动的。但是别人喜欢用我的名字,利用这个名字搞商业,或者开发产业,我不反对。拍电影电视、改编京剧、拍动画片、做电脑游戏、翻译成外文、把人物画成卡通放进移动电话、设立金庸游乐场等等,都是经营者向我提议要求商标授权的,我不参与经营。”在会上,金庸还举了个例子来说明他反对商业化:他拒绝了一种“金庸酒”的冠名要求,因为怕酒不好会砸了名声。事实上,在这次华山论剑的同时,一种“华山论剑酒”已经面世:这大概是他老人家所不能控制的吧。
在金庸笔下的江湖世界中,他悲悯地看着世人,“虽千万人,吾往矣”。而在真实世界当中,他承认自己做不到侠的境界,只能和生活和解。这让我想起一句偈语:“不著空有,不执有无,于空离空,于相离相。”一个是真实存活在众生喧哗中的金庸,一个是寄生在快意江湖中的金庸,在这里,不知是否得到了统一。(文/侯虹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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